盤旋在平靜日子上空的聲音
【引子】清晨公雞打鳴時,躺在床上伸長、拔直、揉腹。飯后去北路村頭,看北村人整理老北村,在北村用午餐?;剞k公室坐著瞇幾分鐘,發(fā)覺停電,在政府大院閑走幾圈,看見一個小女孩在一腳一腳地踩著酥脆的落葉,簌簌聲很悅耳,我也跟著踩。還沒來電,便看周聞道主編的《星空肖像》新銳卷,一直讀到光線不足。傳來119、120、110警笛,感覺有幾個角落不太平。掩卷,去看看父母。
(一)
年少時,我醞釀過幾次走出村子的計劃,但都被父母駁回。一個計劃是與鄰村的一位同學一起去學打銅子(也就是修鎖、補牙杯、配鑰匙等),我不會干這個活,可那個同學會,他家里有這一套工具,讓我負責挨家挨戶去攬活,也就是肩上挎一串鑰匙坯或一些破鎖,在村弄里敲著破臉盆吆喝著“補牙杯、配鎖匙、補臉盆!”在村里我見過干這個活的人和我差不多年紀,我想他能干我一定也能干,雖然說干這些活的少年衣服很臟,臉也不干凈,也沒有什么笑容,但我還是羨慕他走過許多村子,能在各個村子里尋活。
母親說“你每天讀書,書包放在哪都會忘記,都得全家人幫你找,誰家一個牙杯,誰家一把鎖,你會記得住嗎?”父親說“睡祠堂、破廟不說,就那一家家的兇狗,你能擋得住嗎?”想想這些的確都不容易,村里的一些小孩還會來挑釁,想試試他們的拳腳,會無緣無故挨打,看起來這條出村的路真行不通。而后我又醞釀過另一計劃,那便是學門手藝,跟著師傅行走他鄉(xiāng)。父親說“你身子太單薄,木匠活的斧頭就有四五斤,石匠的一把鐵錘重達十來斤,你掄得動嗎?”我見過村中石匠的手,也握過,沒有肉感不說,好幾個指頭都扎著膠布,膠布又臟又黑,還有血漬。我雖然不怕手凍開裂,也不怕流血,但自然也不喜歡,若以此為代價行走他村,會顯得太堅硬了,有點啃不動。其中有一個想法,父母沒反對,那就是去做“工宣隊”演員,到各村去演出,有人管吃管住,還有掌聲,但又哪個“工宣隊”會要一個小山村的孩子呢?幾乎是一個天方夜譚的夢。雖然說我的腳幾乎沒停止過走動、奔跑,我的思想也沒停止過向往他村,但總離不開年輪轉動的軌跡。
時光給足我一天天,一年年,我有足夠的時間,把名字寫在一張張答卷上,當作行走他村的車票,一張一程,一張一村,我終于走過了許多村莊,還走過許多城市??蓻]有因為走多了而生厭,更像吸煙,吸著吸著上癮了,一陣子沒到村子行走,就有種思念失聯的感覺。今天有約探訪走北路村頭,深深吸了一口,沉沉呼出,好??!雖然說這個北路村頭,一縣最北之村我沒少去,然而依然愉悅前往。
晴朗的天氣,陽光的亮度增加,北村的老宅老屋,土墻村弄,村外空曠的田野,還有四周青山綠樹,一切靜靜地曬著這冬日暖陽。冬日里的一切都容易變老,土墻上的苔痕變成老墻的斑疤,墻頭的一兩根斷草,垂掛著生命的另一種姿態(tài)。老宅關閉的大門,用一塊厚板的力量,擔當起堅守與拒絕的任務,門環(huán)滿滿的銹色,讓蒼老近乎腐朽拒絕當下的相握。村弄中每一塊石頭都被磨得見骨見心。本就古老的北村,再添冬季的渲染,有著天荒地老的感覺。
北村把村子修成圍堡,嚴嚴實實地守著,就是為了有這份老。村里人懷疑炮樓擋不住匪,他說村莊依然被匪放火焚燒過。這圍堡也許能守住的只是高筑墻的文化基因。家不可無墻,墻不可無樓,樓不可無哨。有道理,君王修長城,有峰火樓;城將修城墻,有哨樓;北路村頭的族長修圍堡,當然就要有炮樓。如是看來,不論君主,還是草民,流出的血都是紅的,紅紅的血脈里,一樣流淌著“筑墻、安家、守業(yè)”的基因,一樣透露求得祥和安寧生活的樸實愿望,或者是“筑墻、蓋城”彰顯著國力和家財的表現欲望。一樣的血脈基因,怎么那么多人就罵秦始皇橫征暴斂,就不罵老祖宗武斷專橫呢?怎么就贊頌老祖宗家大業(yè)大,居安思危,就不贊美君王以國為家,恩澤天下呢?看起來對事情怎么看,關鍵是看發(fā)生在誰的身上。
跟人結伴而行,常常因顧及與同行者的交流,往往不能獨立地想點事。一批人扎堆而聚,這時倒可以開開小差,因為核心人物注意力在講演,有合拍的自然共鳴。“混水摸魚”,亂時可混,大伙兒聚精會神時可混。我獨自一人,順著“古官道”行走上埡口?;仡欉@一級級普通石塊鋪設,寬不及一米的石路,再看看北村,這路上行走的哪有多少官呢?無非通往他村的路。當然相對進山進園交錯的阡陌,會好走許多。社稷為重民為本,這官道之稱則顯露著官份之重,一條進進出出的路以官為姓,百姓啊終究還是以官為榮耀。一頂頂戴是大家心中的高帽。不過實際中村莊有一截官道,可以證明村莊當年就處在交通要道邊。
北村重農更重商,是這個村發(fā)跡的秘笈,他們種青靛,做染料,銷靛藍,在僻壤的鄉(xiāng)村,圍堡堅守的村莊,走了一條與官道一樣通暢的營銷之路。許多村里的人抱著瞧不起生意人的時候,北村則早早發(fā)跡,在北路村頭建起守財旺族的城堡。很多人走的路好走,但找不到自己的腳印啊!
我看著自己映在路上的影子,很短了,我有著鄉(xiāng)村看時間的習慣,看看太陽,看看影子,趕緊回村,午餐時間到了。回到北村又與大伙兒扎堆。才走到堆中,便向餐桌移去。兩張八仙桌,擺在正廳,多少的綱常秩序一下子攤排,各位來客根據自己定位,選著落位,謙卑、禮讓居然就在入座中演繹,像是一場家族的宴席。我想起爺爺說的話,小孩做客,吃飯時選擇中間位置坐,每碗菜要等長輩先夾了,才能去捏。吃,還得有個吃相,這就是家教啊!民間《傻女婿》的故事,就有這么一則:“姑娘帶著丈夫回娘家做客,怕他不懂規(guī)矩而被人貽笑,七交待八吩咐還不放心,一次在用餐時,姑娘拿了條線綁在他的腳上,一頭牽在自己手上,吩咐說,我拉下線,你捏一筷,我沒拉,你絕不能伸出筷子夾菜,傻女婿照著她說的辦,娘家人都夸這女婿不傻,挺斯文!姑娘正感欣喜時,丈夫夾菜的速度變快了,且快得讓人吃驚,姑娘往桌下一看,原來是一只母雞在桌下撿食的,腳絆到了那根線,母雞要掙脫那根線,不停地折騰,怪不得丈夫捏得那么快,姑娘哭笑不得。”這吃相是面子,是家風,誰能丟得起?文化,文化這就是文化?;丶遥丶伊?,我每每進村就覺得是回家。
(二)
抱拳作揖告別,回到辦公室,第一個動作就是開電腦,想放點音樂,而后隨音樂小憩,才發(fā)覺斷電了,我以為是辦公室電路出了問題,先看電腦插排,再查兩個開關,結果一樣,他們都失職,開也是關,關也是關。一折騰,因意頓失,感覺沒電也瞇不了,怎么會是這樣呢?靠在座椅上,瞇上眼,跟有沒有電有什么關系?原來大有關系,電網通電,信息就會如電流,源源不絕,不管我接收不接收,活著的感覺就永遠在,只有活著才會有打頓,可一斷電,信息全無,沒了外界生息,哪還能證明自己活著呢?我不敢瞇了,看點書吧!總要尋找氣息的存在。證明自己是活著。
打開周聞道主編的《星空肖像》新銳卷,從沈榮均的《詞鈍:二00九》開始,依序是格致《婚姻流水》、江少濱《破罡街》、傅菲《星空肖像》、刁斗《一個虛無主義者的正常死亡》,一直讀到史嵐《我和哥哥史鐵生》。這文字傳出來的氣息,與電流傳來信息感覺就是不一樣,怪不得我一直崇尚紙上的閱讀,白紙黑字有無限玄機,會變幻出一個個讓人靈魂出竅的境界。一張調令怎么會調出沈榮均的這么多才情;格致文中吳連長的呼吸,綁被包的一根繩子,一碗玉米面,等等多小的東西,怎么就這么牽情,牽出她的這么多智慧;誰不生活在一條街中,一條弄里,但有幾個人能生活出江少濱的破罡街味道來,破破的郵局,傳遞許多冷暖,那張入學通知書怎么就一直泊岸而不起航;刁家老爺子對兒子抽煙、打架、進派出所黑房子,怎么會有那種內觀理智的思考?史嵐,史鐵生的妹妹,她不僅僅看到人間、地獄,還看到了天堂,看到了哥哥在那里能跑能跳,這居然就是大作家史鐵生的天堂。一篇文章一個氣場,每個氣場都讓我的思緒游弋,沉沉浮浮,有時舒爽,有時窒息,生活一經文字的表達,怎么會釀造這樣一個承載力。
看久了,眼睛有些難受了,想法與身體的角逐,最終總是服從于身體,我決定到戶外走走。政府大院每天都收拾的很干凈,但落葉沒有因為地上整潔自愧自羞而停止飄落,也不因為小鳥與大家對綠的迷戀而強守枝上。我心里懷著對科學的信仰,用眼久了看看綠色有益的衷告,想出來看看綠色,可情感又讓我目光留連于地上枯葉。葉子落下時有沙沙輕響,若有風還會翻幾個筋斗,我若是一片葉,一定會驚嘆這跌落可怕,可看到地上的葉子靜靜地躺著,我改變了想法,貼地才是歸宿。一位小姑娘像是漫不經心,又像是非常專注,腳跟先落地,腳掌慢慢合下,而后簌簌聲響,落葉像片香酥的餅被吞咬,小姑娘一片片地踩,她的愜意,有著吞下好日子的感覺。我也跟著踩了幾片,也想吞下些美好,可頓覺日子于我是脆弱,我的歲月該像含著糖一樣,深怕它化得太快,我不再踩這落葉,悄悄靠墻根而行。
回到了辦公室,電還沒來,本想再看會書,可此時聽到了街上的警車鳴笛,有110、有120、還有119,于人于物都發(fā)生了告警的程度,安全問題不是首要問題嗎?也許這是一個從古自至今永難解決的問題。北路村頭的城堡沒有守住安全,萬里長城也一樣也沒守住安全,現在許多安全措施一樣沒能守住安全。我喜歡能像小姑娘一樣踩著枯葉,用腳與地合吞著日子,一天天長大,能不能長成像格致、史嵐一樣有才情這不管,只希望這些警笛沒有干擾她生活。我再也坐不住了,我要去看看父母。他們一生雖歷經了無數有警無警的風險,但老即是弱,我要去陪陪他們。
(三)
父母一直住在我弟弟家,理由很簡單,弟弟和弟媳婦都在身邊長大,與他們相處習慣,到我家不管怎么總覺得是客人,不自在。住的地方沒有家的感覺,那是多難受啊!父親說,在我家咳不敢咳,粗糙的煙葉味讓人難接受,可他煙怎么能不抽呢,這抽了煙能不咳嗎?他說弟弟也抽煙,說話也是粗聲粗氣,喝來罵去,一切跟他差不多,這樣的地方才是家。兄弟都順從老人,弟弟與弟媳婦也愿意多擔當,我只能常抽空去看看。
父親八十多歲了,在我印象中他沒有遲起過,從我會行走于山村小路時,每天早上我也都得早起,那就是給父親送早點,那時是以生產隊為單位的合作社勞動體制,他總是先在自留地先干一番農活,而后再參加生產隊勞動,娘也就在煮早餐時先給父親一碗稀飯,讓我送到田間地頭。他在自留地干了一個多鐘頭后,再回家吃飯,而后到生產隊干活。他真的是有使不完的勁嗎?不是的,父親說:“只有他鋤頭啃得動地,全家九張口才有東西啃,鋤頭啃得多,我們也才啃得多。”
弟弟家在備晚餐,留我就他家吃。我隨即答應了,晚上鄰居辦酒,老婆要去喝酒,也免得去街上吃,也好跟父母說說話。父親耳朵有點背,說話要很大聲,母親呢,有點老年癡呆,她言語相當吝嗇,一個一直強調留下吃飯吧,一個一直交待,園里有青菜、芋頭、還有雪蓮果,你帶些回去。父母到老了還覺得給孩子太少。村子里的人資產是山與田,財富是山里的樹木和莊稼。田產還是村集體的,父母能留下一片山地就是留給下一輩的資產與財富。與城里上無片瓦,下無寸地的人相比,擁有幾百畝山地的鄉(xiāng)下人,人人是地主。祖父把這份資產傳給父母,父母再傳給我們,父母沒嫌祖父傳給他的東西少,我們能嫌少嗎?我知道父母能給我都給了,他們現在連正常的聽力與記憶力都給了我,父親雖還能去種種菜,但腿腳不再靈活,身體中潤滑成份少得可憐,一口啖咳了半天才咳出,很用力地吐著,還是粘到衣服前。從來把我們兄弟姐妹生日記得牢牢的母親,現在只記得自己小時候的事,就連自己的大小便也忘記得上衛(wèi)生間,常一天要換上好幾回褲子。
弟弟家伙食總比我家強,弟媳婦端出一碗由人參、枸杞、當歸等中藥配制的“八珍藥”燉的老番鴨給我,說是母親吃余下的,因為母親會遺尿,給她進進補。我端給母親,母親說:“吃怕了”!這句話讓我開心之后又有點糾結,從前我們剩下一口飯,她端碗就扒,丟在桌上一些飯粒,也撿著往嘴里扔,就是一截我們咬不動雞肋骨也要拾起咬碎吸盡骨髓,現在居然會說吃怕了。這些年姐妹們確實常送好吃的給母親,但最令我擔憂的是食欲都沒了的境況。自母親大病后我夜里再也不敢關手機而睡,擔心有關母親的“警報”發(fā)出而收不到。
弟弟問今天什么地方發(fā)生火災,119、120都出動,看起來還有人員受傷。在這期間我的一個學生發(fā)來短信,說是一個鄉(xiāng)鎮(zhèn)發(fā)生森林火災,人員平安的。父親大概也隱約聽見,很想說些話,但沒聽清我們談話內容,只好把到嘴邊話收回,母親聽得清楚,自言自語說,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我坐了一陣子,父母到了房間,打開電視,父親用眼晴看,母親用耳朵聽。電視只要開著,該演什么,就演什么。這時街上有人放煙花,鳴禮炮,今天是吉日,有很多人舉行婚禮。小城像電視一樣,該演什么,就演什么。我拎著父親給的青菜和雪蓮果回家了。
2014、12、31日于聽月軒
責任編輯:孫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