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耿耿直臣不宜做官

在我看來，孔老夫子是一位偉大的教育家、思想家、理論家，稱之為圣其實并不太過。中國的古話說，人死為大，一個做古了的人，而且古得很古了，他又確實留下了思想遺產(chǎn)，影響了幾百代的中國人，封一個“大成至圣文宣王”，既能收買他的徒子徒孫，又博一個重賢納才的好名聲，反正只是榮銜，對當(dāng)朝的皇帝毫無損失，何樂而不為哉。但是，從此讀圣賢書的士人們就有了很大的問題，范仲淹就是頗令人惆悵的一個例子。

在評說范仲淹之前，我們先說點其他事，比如先聊聊中國的官場。當(dāng)然首先要申明，我說的只是我從書本上得來的關(guān)于官場的知識，是歷史的，封建的，古代的官僚機制。

權(quán)力是一個好東西，尤其是在中國這樣的一個地方。有了權(quán)力，劉邦就可以嘲笑項羽，無人敢為他分辨一句：這說明正義在手；朱元璋就可以誅殺功臣，不需要任何理由：這是生滅在手；趙高就可以指鹿為馬，大家只有附和的份，于是真理在手；和紳就可以富可敵國，拉個屎估摸也要千兩黃金，當(dāng)然鈔票在手?？梢宰C明權(quán)力是好東西的論據(jù)很多，因此，這已經(jīng)是放之四海而皆準(zhǔn)的真理了。權(quán)力這東西既然這么好，爭的人自然多。更關(guān)鍵的是，如果沒有權(quán)力，在中國的古代社會里，活得甚至不如一只狗。所以，我們得出第一個題外話的結(jié)論：在這條路上混的，絕不僅僅是只讀圣賢書的人。

我們再說一個其他的題外話，比如說說讀圣賢書。在我考證了宋朝人的讀書情況后，我總結(jié)了三個讀書人的代表。

一個代表人物是蔡京。蔡京的事，前面在宋徽宗的一節(jié)里略有提及，首先可以肯定的是他確實是一個人才，諸子百家無一不曉、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更精絕的是他始終緊跟路線不動搖，始終做到緊跟時髦。神宗喜歡變法，他就是變法的堅決執(zhí)行者；司馬光喜歡廢除變法，他就是廢除變法的先頭兵；哲宗推行更化，他就是用行動支持的第一人；宋徽宗時代，他更是得風(fēng)氣之先，儼然是皇帝的代言人。在我看來，要說為官之道，蔡京比之五代時期的政壇不倒翁長樂老馮道，還要工于心計，還要不知廉恥，還要勝出若干籌，還要還要強出百倍，堪稱國手級人物。如果要用一個字概括的話，我以為，“鬼”這個字給他很是貼切。

一個代表人物是朱熹。朱熹的文章人品自不待言，幾百年來的造神運動已經(jīng)將他圣化到遙不可及的地步，以后我還要找個時間細細說他，這里暫且按下對他的分析不提。不過除了官方對他的正面宣傳，民間關(guān)于朱老夫子的緋聞故事也不少，比如他和名妓嚴蕊的故事，和狐貍精的故事，和小妾的故事，等等。拋開這些緋聞的真假問題不談，分析這些緋聞產(chǎn)生的原因，我以為，正是由于老夫子提出了“存天理、滅人欲”這么一部葵花寶典，試圖把滿天下的百姓閹割了當(dāng)奴才。盡管他為官清聲頗著，仕途一樣崎嶇坎坷多災(zāi)多難，但同情的不多，包括我老人家對他的為人雖然尊重，但是骨子里卻大不以為然，雖然不敢妄言他的私生活，想來總是別扭得很。也用一個字送給他，“神”，再樸實不過了。

還有一個代表人物，就是本文要說的范仲淹了。

先說點范仲淹的事吧。范仲淹小時候親生父親去世，母親改嫁，繼父對他還算不錯。但他一旦知道自己的身世，出于對正統(tǒng)的認識，離家出走，并從此更發(fā)憤讀書，二十七歲中了進士，開始當(dāng)官，就把老娘接過來供養(yǎng)。從這點看，估計他的心里是因為母親未能從一而終感到恥辱而發(fā)憤，當(dāng)然這是我的臆想，當(dāng)不得真。不過不管怎樣，這些細節(jié)透露了他對于禮法的重視，雖有那么些許不近人情，多少表現(xiàn)了他從小就有不愿寄人籬下的強烈自尊心。

“有客狂且淳，少小愛功名。”在獨尊儒術(shù)的時代里，功名是讀圣賢書的唯一去向。范仲淹的讀書，和中國歷朝歷代的讀書人一樣同樣具備功利性質(zhì)，但是與許多在權(quán)力斗爭里扭曲了性格的讀書人不同，他貨于帝王家的只是知識，并沒有把人格也一并做價賣了。

范仲淹的政治生涯四十余年，一生中在政壇上三起三落，說起來也是跌宕起伏，頗有特色。第一次貶官，是他插手管他認為不合體制的事情。當(dāng)時垂簾的劉太后生日，仁宗要率百官在前殿給她叩頭慶壽，范仲淹認為這個行為不合體，有損皇帝尊嚴，上奏反對，結(jié)果吃了劉太后的一記悶棍。那時候雖然太后掌權(quán)，畢竟皇帝年輕，在我看來，他很有拍皇帝馬屁的嫌疑，因此他的這次貶官外放，我不怎么佩服，雖然這么想難免被目為是用小人之心來揣度君子。第二次貶官，是因為他履行言官的職責(zé)，大張旗鼓地反對宋仁宗廢皇后。照我們現(xiàn)在看來，這個行為很無聊，人家當(dāng)了皇帝，總不能連離婚也不讓離吧？但是在宋代，這也是很不合體制的問題，關(guān)鍵的原因是皇后并沒有大錯，不讓皇帝亂離婚，這也是抑制君權(quán)獨大的方式之一，否則的話，皇帝高興起來一天休一個妻，這就麻煩了。范仲淹在這件事上嚴格履行諫事官的職責(zé)，糾集了一班孔夫子的忠實信徒，“伏閣吁請”，沒人理睬后又扣擊宮門，大喊大叫。說實在的，廢后這件事情雖然比較不嚴肅，但這畢竟也是皇帝家事，如果是狡猾世故的人，估摸著勸幾聲也就由他了。從這第二次被廢，我發(fā)現(xiàn)范仲淹的可愛，做為一名諫事官，他是敬業(yè)的、正直的。第三次貶官，他嬴得了我的尊重。他敢于向腐敗開刀，敢于抨擊當(dāng)朝的宰相呂夷簡，盡管最終免不了一貶，但是他也籍此樹立了威望，為今后的重新起復(fù)進行吏治改革奠定了基礎(chǔ)。

在宋仁宗的支持下，在范仲淹再次執(zhí)政時，他開始了以整頓官僚制度為主要內(nèi)容的的慶歷新政。這次改革的內(nèi)容比較多，但十條里倒有六條與官僚人事體制有關(guān)，多少反映了范仲淹對于官場腐敗的深惡痛絕。這次新政算是王安石變法的前奏，盡管由于前文說過的原因，專制體制下的內(nèi)部改革總歸要走向失敗，但是他給后人也留下了寶貴經(jīng)驗，從一定的程度上說，后來宋神宗的思想靠山，很大一部分來自于他和宋仁宗這次流產(chǎn)了的改革。

看范仲淹的一生，不管是他在朝庭、邊陲，還是在地方當(dāng)官，一以貫之的始終是他那種百折不撓的信念，他努力，失敗，再努力，再失敗，但是始終沒有放棄自己的尊嚴，沒有在權(quán)貴面前折腰，始終秉持著一份憂國情懷。當(dāng)然，最后的結(jié)果，就象題目所說的，在權(quán)力斗爭中，他最終免不了要失敗。因此，他的能力是有限的，要用一個字給他的話，只有一個字，“人”。

好吧，說到這里，題外話總算說完了，說得分明比正文還長?，F(xiàn)在，我們還是開始切入正題吧。

綜觀范仲淹一生的言行，他是一個睿智的學(xué)人，并不是一位古板的老學(xué)究，我想，從他行事始終以天下為己任的胸懷看，這既是孔老夫子給予信奉他的讀書士子的優(yōu)良理念，而從范仲淹的坎坷仕途看，也是老夫子強讀書人所難而給的重擔(dān)。前代的不說，光是宋這個朝代，這樣的例子就很多，王安石、司馬光、歐陽修、范純?nèi)?、蘇軾、文天祥、陸游、李若水、等等一批名單。當(dāng)看到這些始終不渝地堅持自己信念的人們在政治斗爭里紛紛敗下陣來，我就既為老夫子有這樣正直的傳人喝彩，又為老夫子沒有教會他們?nèi)绾伪Ｗo自己而失望。然而，就是因為有這些不宜做官的直臣存在，才為宋這個君主暗弱的朝代增添了一絲亮光，如果連這些人也沒有，滿朝里都是蠅營狗茍之徒，這個狗屁不通的宋朝，還有什么值得稱道的地方呢？

因此，最后，我抄錄了范仲淹的一段名言，這也是他一生的自我寫照，就借用它來彌補我老人家暗淡無彩的文筆，升華這個章節(jié)的主題吧：

嗟夫！予嘗求古仁人之心，或異二者之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乎。噫！微斯人，吾誰與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