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而贊詩選
一臺十四英寸黑白電視機自述
我知道自己不過是一種器具
終有一天要被更新被替代被遺忘
對第一個領我回家的人,我滿懷感激
和敬意,他一定計算過我的身價———
作為積蓄的一部分
相當于一家五口一年的口糧
但可以兌換成愉悅而充實的夜色
那是1986年,時值盛夏
村莊像一只膨脹的容器
白天驕陽似火遍野金黃,人們彎下腰
用內(nèi)心收藏早稻飽滿的愛情,一邊
熱切盼望夜色降臨。十八時
連續(xù)劇《西游記》準時播放———
隱藏在一彎月眉滿天星眼背后的秘密
那些掉落在奶奶蒲扇搖動之后的傳說
紛紛泄露,呈現(xiàn),比想象更真實
一村男女老少把目光集中在我的身上
親近,信任,包含更多的期待
讓我深感責任重大,盡心表演、講述和歌唱
并為容量不足顏色單一而惴惴不安
我樂意被更新被替代被遺忘
作為一種器具,我已經(jīng)完成使命
樂意棲居一角在平靜中安度晚年
一邊看著彩色的、大屏幕的、液晶的
以及數(shù)字高清晰的后來者相繼登場
歡歡喜喜走近更多人家。我只是懷念
1986年盛夏的夜色,天上一輪彎月滿天繁星
村莊睜開另外一只渴望之眼,卻與溫飽無關(guān)
(選自《詩刊》2008年12月)
從此,我的語言中永遠失去一個詞
我來到這個世上最早喊出的一個詞
三十七年來我一直在喊的一個詞
在我摔傷時不自覺喊出的一個詞
在我害怕時第一個想到的詞
在我的第一封家信中寫下的第一個詞
在我病痛時最先來到身邊的一個詞
在我的電話里無數(shù)次呼喚過的一個詞
總是讓我感到無限溫暖的一個詞———
爸爸!在我的心里深深扎下根的一個詞
為什么不能再從我的口中喊出
風景
在沒有理想的時光中平靜地生活。
有時會有一些興奮,比如春節(jié)長假
在風景的車廂里擠占一席之地
只是緊緊攥住那一張門票
水光山色其實無關(guān)
前方,一堵絕壁的頂端沒能留下童年的痕跡
都說是神仙做夢的地方,當時真想爬上去躺一躺
身后卻刮過來一記愛的耳光
我哭了,兩滴淚一前一后模糊了視線
我感到了痛
清晨的陽光刺傷了窗臺上的露珠
經(jīng)過一整個夜晚,我因為月季的花葉掛著眼淚感到震驚
時光清醒著呀!黑暗中
它感到了痛
光明姍姍來臨
(以上選自《詩歌月刊》2007年11月)
微弱
它一定發(fā)出了聲音,無法察覺
的手足,因為日腳的驅(qū)逐而驚慌
紋絲不動應該是表象
后移至石質(zhì)斑斕的門檻
它仍守在光與影的邊緣
門庭喧鬧。那些經(jīng)過驗證的臉
消解了漸漸來臨的暮色
祝賀與分享散發(fā)出強大的香味
像即將璀璨登場的美酒
它一定發(fā)出聲音,但不敢被聽到
真希望夜的黑能賜予一次不做夢的睡眠
這只體型微小的蟲一定發(fā)出這樣的聲音
燈光如瓢潑的大水———
掙扎,這回發(fā)出了聲音
卻連身邊的一粒塵埃也不曾驚動
晨練
這么多熱愛暴走的人
放棄古老的教誨和習慣
桐山溪比起夏天時沒太大區(qū)別
只是消瘦,變得冷漠
似乎無心流淌,來應和健身者的脈動
寒夜更像一只剛剛隱身的黑色水鳥
或者是對岸隱蔽處的某個排污口
空氣中散淡著晝夜推搡的聲息
我來到時,一些人正在離去
另外的向出發(fā)點加速
告訴我明天清晨還要從這里起步
那一輪日頭已漸漸拉開與山的距離
蒙著青嵐的憂郁,看起來更陰冷
坐在花臺邊的老者讓人覺得反常
———不運動的人應該回到被窩里
江畔天寒地凍,風不算強大
速度勻稱,像鍥而不舍的刀刃
一片一片削去昨夜,削去舊年
(以上選自《詩林》2015年第6期)
來到桃花身邊
有時迎著慢慢逼近的暮色登上龍山
站在開闊處向上向下望
天空擁擠著欲望的靈魂
城市擁擠著樓房,道路命懸一線
山川遼遠,隆起或低陷
多么像我們的一天,又一天
這個周末迎著春光來到大瀾溪畔
一處僻靜的村野,桃花恣情綻放
在我們到來之后退出———
鄉(xiāng)間小路、溪流、更遠處的山崖和緩坡
退回大瀾溪右岸,削瘦的枝條
擁擠,推搡,忐忑不安
一年只有一次,這宿命的恩賜
桃花們不能放棄
就像這川流不息的人群
懷揣一顆飽經(jīng)擁擠的心靈
從城市出走來到鄉(xiāng)村
走近原本鮮為人知的桃花身邊
(選自《中國詩人》2016年第2期)
作者簡介
鐘而贊,男,畬族,1971年1月生,福鼎人,中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學會會員,福建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福鼎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詩歌、散文、小說見《文藝報》《人民日報》《詩刊》《民族文學》《福建文學》等報刊,部分作品收入《新時期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作品選集》《福建省少數(shù)民族文苑選萃》。獲全國首屆“山哈杯”畬族文學大獎賽佳作獎等。著有散文集《靈魂的國都》,長篇小說《風眼》?!讹L眼》入選2015年中國作家協(xié)會少數(shù)民族文學重點作品扶持項目、2018年福建省作家協(xié)會中長篇小說出版扶持項目。
責任編輯:陳美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