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德時評：匠人匠心匠德

宗明仔

老家有一把40多歲高齡的菜刀，用久了，刀身變小變瘦，刀刃依然鋒利無比。

一次切菜時，突然覺得左手食指像被蚊子叮咬似的，有刺痛感，細看時發(fā)現(xiàn)有條一厘米不到的創(chuàng)口，旋即，鮮血滲出。

心想，剛才完全沒有被刀劃過的感覺?。∮谑?，再用受傷的食指在刀鋒上輕輕擦了一下，結(jié)果又出現(xiàn)一道淺淺的刮痕，好在未見血絲。

古人形容刀劍之銳利，往往用削鐵如泥、吹毛立斷等驚人之語，手中這把扔到野地都沒人愿意撿拾的老刀，竟還有如此鋒芒。

睹物思人。40多年前的一天，母親說，隔壁唐叔的舊宅租給了一位鐵匠師傅，囑咐我們兄弟不要到匠鋪嬉鬧，以免影響人家。幾天后，鄰家傳來叮當叮當?shù)拇蜩F聲。

印象中，鐵匠一般是面色烏黑、身材魁梧的漢子。可來到鐵匠鋪時，我自嘲短見薄識，不過是井底之蛙罷了。

鋪子師徒三人，50歲上下的師傅身著黑色的確良面料的上衣，圓頭大耳、膚色如玉、舉止儒雅。若不親眼所見，壓根兒看不出是位長年累月在火爐邊、鐵砧上營生的“打鐵漢”。兩位徒弟，30歲不到，一位身材高大，衣裳簡樸，但俊俏干練；另一位矮小些，與普通農(nóng)夫無異，不善言談。

師傅拿小錘，像極了指揮家手中的指揮棒，輕盈靈活；

徒弟掄大錘，小錘擊打之處，徒弟跟著揮錘，“鏘，砰砰”“鏘，砰砰”……行云流水，配合默契。

重復勞作兼之體力透支，徒弟偶爾也開小差，力道不足或擊非所處，師傅便將錘子“鏘鏘”連敲數(shù)下，暗示弟子不可分神跟不上節(jié)奏。此間，雖無訓誡之聲，但師傅的威嚴與教導，弟子心照神交，不敢造次。

從一塊生鐵到成品，師徒三人歷經(jīng)燒、錘、淬、削、磨、開鋒等多道程序，每道工序都精益求精，恰似文人墨客作詩填詞——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是啊，古人褒揚一個有出息的人，多半用百煉成鋼來形容，善哉斯言。我觀察到，每當一件鐵器鍛造完工，師傅都會在右上角處鏨上一個小標記，當時年幼，不知其意。

夏天酷熱，鐵匠鋪子更甚，我們避而遠之，到了冬天，天寒地凍，便時時前去“趁熱”暖身。畢竟是鄉(xiāng)野玩童，調(diào)皮搗蛋慣了，我常常有意無意捉弄師傅，而鋪中爐燙鐵熱、火星四濺，險象環(huán)生，師徒們擔心傷及我等小孩，或多或少耽擱了手中的活計。

小鬼難纏！師傅不得不專門為我打造了一柄紅纓槍頭，因為原料是白鐵皮，銀光閃閃，煞是可愛。我精心挑選了一根竹桿，將槍頭固定在桿上，效仿電影中的小英雄，在槍脖處綁上數(shù)條舊紅布。放學回家，手握紅纓槍，裝模作樣地擺弄幾下，引來許多小朋友圍觀。

間或聽大人們說，師傅姓陳，是穆陽地區(qū)鼎鼎有名的大鐵匠，為人厚道，手藝精湛。

陳師傅的刀鋤斧等鐵具銷售對象多為農(nóng)民朋友，雖價格親民，但我時常看到顧客因囊中羞澀而賒帳，少數(shù)困難戶甚至多年還不上賬款，可他從不催討，照面時依舊笑臉相迎。

每當中午時分，師傅家屬前來送飯菜和酒水，午餐簡樸而講究，有時是幾片雪梨配半斤米酒，有時是一塊炸得金黃的海蠣餅，酒罷吃飯。他經(jīng)常叮囑家人：“若遇乞丐上門乞討，須以禮相待，不可為難他人。”

記得那年高一寒假從城里回家，見鐵鋪人去爐熄，曾經(jīng)那熟悉而美妙的打鐵聲不再。母親告訴我，陳師傅年歲大了，舉不動鐵錘子，回穆陽石馬兜養(yǎng)老了。我對母親說，小時頑皮，胡攪蠻纏，數(shù)次騷擾陳師傅，內(nèi)疚不已。母親安慰道：“明天過橋買年貨時，順便拜訪他老人家賠個不是。”

次日，我們母子在穆陽街頭與陳師傅不期而遇，心有愧意的我躲在母親身后，不敢直視他老人家。慈祥的陳師傅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似的，熱情地拉著我的手，噓寒問暖，執(zhí)意要給我買年糖年糕。母親回饋自產(chǎn)的蔗糖給他。

多年后的此刻，端詳老菜刀，陳師傅左手推拉風箱，右手握鉗將生鐵送入炭爐中，來回翻轉(zhuǎn)，燒個通透；師徒三人揮汗如雨、合力鍛打的場景，如電影鏡頭在眼前浮現(xiàn)……

輕輕撫摸刀面清晰可辨的“利”字，感慨莫名：半個世紀前，一個蕞爾村中的一位鐵匠，像珍愛自身人品那樣，精心打造每一件鐵具，烙下專屬印記，講一份信義，傳一世好名聲。

我猜想，“利”是陳師傅一生的人格品德寫照，亦為工匠精神的代名詞。匠人應自利利他而非見利忘義，生產(chǎn)制造的產(chǎn)品以質(zhì)取勝，尤其是刀鋤犁斧等鐵具，緊要的是鋒利，好使耐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