閩東之光丨李偉：日本侵略三都澳紀實

編者：唯有不忘過去，才能更好地創(chuàng)造美好未來。

今年是抗日戰(zhàn)爭勝利78周年。我們腳下這片美麗富饒的土地，曾經(jīng)在侵略者的鐵蹄之下，硝煙彌漫，傷痕累累。為不忘歷史，銘記戰(zhàn)爭傷痛，本報特別約請李偉先生撰寫了《日本侵略三都澳紀實》一文，并提供了日軍侵略三都澳的歷史照片。本文內(nèi)容翔實，史料豐富，是進行愛國主義教育的好教材。

近代，三都澳以其水深灣闊的天然條件、通達四方的交通優(yōu)勢、咽喉要沖的軍事地位，得到世界矚目，德、英、日、美、奧、意等列強環(huán)伺于此，在外交場上唇齒相爭，在海陸空間兵戎相向，無不意圖爭奪這顆“東方明珠”。

▲日軍航拍侵略三都澳（作者收藏）

在各國之間，日本可謂對三都澳籌謀最深、野心最大。1898年4月，日本與清政府達成協(xié)定，福建省內(nèi)及沿海一帶不得租借他國。當時，清政府已決定主動開放三都澳為通商港口，試圖利用多國制衡，避免此地被侵占。這一舉措加之美、日利益糾葛，給三都澳帶來了片刻的喘息和難得的機遇。從1899年5月8日正式開埠以來，三都澳發(fā)展迅速，茶葉遠銷海外，郵件直達全球。三都島上，街道縱橫，商鋪林立，時人甚至將其譬為“小上海”“小青島”。

自開埠起，日本從未放棄攫取三都澳，多次派南清艦隊暗中調(diào)察，又于1913年3月秘密購買霞浦長腰島土地。1915年，中日“二十一條”簽訂，日本對福建沿岸控制加深。鮮為人知的是，日本在研究“二十一條”時，曾提出“三都澳租借予日本，租期九十九年”，后又刪去，雖遮遮掩掩，但侵占之心，昭然若揭。

▲日軍路過三都島上村落，即將進入里街（三民路），旁邊宮廟的墻上寫著“打倒倭寇，殺盡漢奸”的抗日口號（1940年9月《世界知識》）

1930年，三都澳迎來了鼎盛時期，居民約有2.5萬人，是開埠時的3倍，八方人士咸集，商貿(mào)往來頻繁，中西文化并存，領(lǐng)閩東風氣之先，但這一切都在日本侵華之后戛然而止。

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爆發(fā)，日本發(fā)動全面侵華戰(zhàn)爭。1938年，日本占領(lǐng)廈門，福州閩江口也隨之封鎖。三都澳成為華東抗日物資重要集散地。民國時期三都郵局局長陳聿煥記載“三都澳為閩東五邑紅茶運售香港裝輪之重要孔道和口岸，該茶到港對中國抗戰(zhàn)上亦多一部分財源之輸入，且可與外國交換軍火”，在三都出生、成長的林偉先生回憶：“三都澳是福建省唯一通往上海和國外的海上通道，抗日戰(zhàn)爭中的迫切需要的藥品、布匹、煤油燃料等都由這里轉(zhuǎn)運到后方。”因此，日本視三都澳為抗日的秘密輸送點，多次襲擊破壞。

日軍對三都澳的襲擾貫穿了全面侵華時期，從1937年至戰(zhàn)敗前的1944年，年年不斷。由于第一手史料較少，且不同史料間偶有分歧，整理日軍入侵記錄較為困難。1989年，何強先生撰寫了《日本侵略軍在寧德暴行側(cè)記》，著墨較少，但頗為珍貴。2016年，鄭貽雄先生收集整理了《三都遭受日寇侵略概述》，脈絡明晰，不失細節(jié)，但部分內(nèi)容尚待進一步考證、補充。

▲日軍航拍三都澳登陸部隊（作者收藏）

筆者參考1995年版《寧德市志》、福建省檔案館編《日本帝國主義在閩罪行錄（1931—1945年）》、福建省委黨史研究室編《福建省抗戰(zhàn)時期人口傷亡和財產(chǎn)損失》以及親歷者回憶、日本史料等，將日軍歷年入侵三都澳的事件梳理如下：

1937年秋，日軍2艘運輸艦開入東沖口，炮擊礁頭。10月，日軍飛機掃射三都。受此影響，三都島上部分居民遷移，機關(guān)撤退。

1938年春，日軍派2艘軍艦炮擊礁頭等村莊。9月，日軍飛機轟炸三都，三都中學被迫內(nèi)遷寧德城內(nèi)城隍廟。

1939年7月4日，日軍飛機轟炸三都，三都中學2座教室（一記校舍1座）被炸，損失約6000元，死亡2人。7月21日，日軍封鎖海面，三都港停航。10月3日（一記30日），3艘日本軍艦又向三都連發(fā)4炮，毀屋3間，傷婦女1名。10月25日上午9時10分，日機炸毀三都前街，震壞商店3座，死亡3人，受傷4人。

▲日軍進入外街（前進路）。因飛機轟炸，加之日軍用煤油、手榴彈燒毀、炸壞屋舍，使三都街道陷入一片火海（1940年9月《畫報躍進之日本》）

1940年6月17日，日軍出動轟炸機8架次轟炸三都島，從上午7時持續(xù)到下午4時，投彈數(shù)十枚，大片民房遭到焚燒，財物化為灰燼。6月18日，日機8架次轟炸三都島，投彈9枚。6月22日，三都港班輪停航。7月21日，日寇出動飛機11架、戰(zhàn)艦5艘、橡皮艇8艘、陸戰(zhàn)隊300余人，海陸空并進強攻三都，轟炸燒毀商店、民宅達百余間、機關(guān)團體住所20幢，民眾死29人，傷者無數(shù)，數(shù)百人無家可歸。三都至礁頭海底電纜遭破壞，三都澳電報局關(guān)閉，通訊中斷，三都澳港口被封鎖。8月8日，日軍飛機掃射三都，死亡2人。

1941年8月13日，日軍派軍艦1艘、汽艇5艘、帆船10余艘掩護300余人入侵三都澳，與寧德縣自衛(wèi)隊激戰(zhàn)3小時。8月26日上午，日軍派一小航母（配水上偵察機1架，轟炸機2架）作掩護，有軍艦13艘、汽艇30多艘，分載日本海軍陸戰(zhàn)隊及日偽和平救國軍（即從海盜中收編的傀儡軍）共700多人，再次進犯三都島。寧德縣自衛(wèi)隊一中隊和二中隊的一分隊頑強抗擊，但終因兵力和武器的懸殊，被迫撤退，日偽軍登島。這次戰(zhàn)斗，擊斃日偽軍排長2名，士兵49名，寧德縣自衛(wèi)隊分隊長胡向榮、陳俊杰和隊員40多人陣亡。據(jù)飛鸞郵局局長陳其駿報告：“（日本）海軍司令部設在稅務司公館，陸軍司令部設在前警察所內(nèi)?！保戆?941年9月3日《閩東日報》（寧德版）報道，“海軍司令部”設在天主教堂，“海軍陸戰(zhàn)隊司令部”設在福海關(guān)稅務司公館。）據(jù)黃岑先生回憶，日軍在三都澳盤踞1個月。9月初，日軍飛機偵查三都并射擊。

1942年5月，日軍軍艦5艘先后駛?cè)肴己Ｓ?，向三都島炮擊6次，同時派兵登陸，搶走一批煤油和40余箱烏油。

1943年8月28日，日本認為美軍正在三都澳秘密修建潛艇基地，登陸三都島進行掃蕩。

1944年6月27日上午約9時，日軍飛機15架次空襲三都，投彈32枚，炸死4人，炸傷4人，毀壞民房70多座，108戶受災，炸毀田園13畝，共計損失達8000余萬元（法幣）。據(jù)原居三都的李細節(jié)先生回憶，大岐頭宮前、林厝里后（后門崗）民房、三都中學相繼遭轟炸，他的一個哥哥、兩個叔叔以及嬸母被炸死。12月29日，日軍乘民船13艘在三都登陸。

以上是日本侵略三都澳的概述，可見日軍入侵之頻繁、貽害之深重，而且可能猶有遺漏。據(jù)黃岑先生回憶，在1938年至1939年，日軍不下10次空襲三都。據(jù)原居三都的孫祖濤先生回憶，幾乎每到秋后，日軍即派飛機轟炸三都。寧德至今仍然流傳著“日本人進三都山——到處都是寶”的俗諺，但從上述記錄可以看出，日本對三都尚未進行大規(guī)模的資源掠奪，更多的是侵略破壞。

在日軍對三都澳的歷次行動中，若論破壞力之強、影響面之大，無出1940年7月21日者。

▲前進路即外街，海關(guān)、洋行、銀行、旅社等均位于此，近處為草坪。外街曾是三都島上最繁華的地段，日軍侵略之后只剩斷壁殘垣（作者收藏）

1940年7月，日本發(fā)現(xiàn)東南沿海的寧波、溫州、三都澳、福州暗中運輸抗日物資，“以小舟由沿岸密運軍火糧草，又將一部分利用浙贛鐵道輸往重慶”。為破壞此線路，日本派遣華南艦隊從7月16日起兵分多路，登陸港口，包括福建的泉州灣、興化灣及浙江寧波的鎮(zhèn)海港等，形成南北合圍之勢。7月21日晨，在福建行動的日軍北上抵達三都澳，飛機空襲，軍艦炮擊，陸戰(zhàn)隊員則乘小舟迂回至三都島北側(cè)登陸，可謂海陸空聯(lián)合入侵。三都郵局局長陳聿煥報告：“炮擊轟炸由早至晚，繼以陸軍并混雜海匪登陸縱火焚殺，又四處搜索劫掠財物，殘酷之蹂躪，擁大軍之攻擊，似攻取京滬粵漢亦不過如此也”，羅源郵局局長鄭先報告：“敵軍百余曾一度登三都陸上，全用煤油潑燒毀民房400余間，堅固之屋則用手榴彈炸壞?！睂幍驴h長在給省政府的電文稱：“敵倭以機艦環(huán)攻，焚燒竟日，所有民居商店，慘遭橫禍，悉付一炬，目前雖稍平靜，原狀迄未恢復。”三都澳數(shù)十年的發(fā)展成果毀于一旦，街市夷為平地，百姓流離失所。

日本對此次行動極為在意，派出一位岡田特派員記者，隨軍全程拍攝、報道，發(fā)表在《東京朝日新聞》《大阪朝日新聞》《支那事變畫報》《畫報躍進之日本》《世界畫報》等刊物上，極盡宣傳之能事。其中，中日雙語的《世界畫報》報道：“七月廿一日上午八時于三都島上陸的日本陸戰(zhàn)隊町田、結(jié)城等部隊，與飛機艦艇緊密連絡，對八十師的守備兵開始猛攻，演成巷戰(zhàn)，至下午四時已將該地完全掃蕩完畢。”并認為“至此福建省沿岸之重要黨軍據(jù)點皆置于日軍制壓之下，更炸毀援蔣諸施設機關(guān)。黨軍至此已完全不能再起”?？梢钥闯?，日本將此次登陸作為宣傳戰(zhàn)的一部分。

▲三都澳抗戰(zhàn)陣亡將士紀念碑

值得一提的是，國內(nèi)報紙也做了報道。1940年7月22日《新華日報》刊載了《敵擾閩東三都澳被擊退》：“今日（21日）拂曉，敵艦6艘，自閩東海面，竄入三都澳港內(nèi)，盲目向岸上發(fā)炮，敵機數(shù)架，更番轟炸，掩護敵軍強行登陸，當經(jīng)我軍迎頭痛擊，斃傷敵極眾，激戰(zhàn)至午后，敵無法立足，遺尸數(shù)百具，狼狽逃登敵艦，傍晚敵艦亦向港外逸去”。

筆者認為，關(guān)于此次日軍入侵，最真切的描述出自親歷者黃岑、林偉先生的憶述。二人是三都中學同學，當時因放暑假而回到島上（學校已遷至福安）。黃岑先生將這一天稱為永生難忘的一天（黃岑先生筆誤記為7月14日），林偉先生也稱其為“永遠難忘、沉痛的一個日子”，二人的回憶使我們仿佛回到了那個永久銘刻于三都澳歷史上的一天。

黃岑先生目睹了日軍登陸的情形，據(jù)其《侵華日軍焚毀三都澳目擊記》記載：

“當天9時許，我正在果園采荔枝，一聽見敵機聲音，就趕忙往新塘方向的鄉(xiāng)下逃避。剛跑到離鎮(zhèn)三里外的港口塘堤邊，鄉(xiāng)親們喊：‘日本戰(zhàn)艦也開進來啦！’我朝海面一看，果然從東沖口方向竄進一長列艦艇，炮口正朝著三都鎮(zhèn)。人們?yōu)榉乐箶硻C掃射和敵艦炮擊，紛紛找到堤壩下、巖石邊和屋墻角隱蔽起來。萬萬沒有料想到，這次竟有日軍登陸，而且從鎮(zhèn)背側(cè)的新塘和黃灣兩路包抄而來，正堵住逃難人群的去路……”

林偉先生目睹了日軍登陸后與守軍的交鋒及犯下的累累惡行，據(jù)其《目擊日軍在三都澳的暴行》記述：

“當時駐防在三都澳島上的軍隊，只有福建省保安第二團第二大隊第六中隊157人，中隊長楊生佛。這個中隊的戰(zhàn)士多數(shù)是經(jīng)歷‘1·28’淞滬抗戰(zhàn)后撤退入閩的第十九路軍愛國官兵，因參加‘閩變’失敗被保安團收編；此外，還有水警一個分隊33人。武器只有陳舊的‘7·9’步槍和四挺‘捷克’式輕機關(guān)槍。除此外還有‘福海關(guān)’的緝私艇‘鷺門’號，裝備有英式‘魯易士’重機槍一挺和英式步槍8支?！彪m然人數(shù)有限、軍備陳舊，但士兵們竭力保護三都百姓，甚至不顧生命，此前即有5名戰(zhàn)士為了清除日軍在海面布設的水雷而犧牲。當下，面對日軍進犯，前有強敵，后無退路，軍民聯(lián)合抵抗，終因寡不敵眾，退守山上。午時，兩路日軍在海關(guān)埕會合、用餐，而該地事先已布置了地雷。“楊隊長命令班長周學文帶范通等6位戰(zhàn)士攜帶電池沖下山引爆地雷，當戰(zhàn)士們潛行到海關(guān)大樓后面防空洞時被日軍哨兵發(fā)現(xiàn)，當場犧牲4人”，周學文、范通爬到引爆地點，迅速接上電源，不料地雷已遭破壞，并未爆炸。周學文、范通二人被押至日軍和被捕群眾面前，殘忍殺害。“午飯后，敵人為了徹底破壞和切斷上海和內(nèi)地的物資轉(zhuǎn)運通道，他們分頭在中山路、外街、中街、里街等多處用煤油和汽油縱火焚燒民房、倉庫。一時間三都澳成為火海?！比毡敬贿€在海上追逐漁船，投擲引火物，確認船被燒盡后才揚長而去。日軍又派出30多人的小分隊前往羅家村，楊生佛隊長帶領(lǐng)彈盡糧絕的士兵用大刀搏殺，艱難擊退了來犯的日軍。

三都澳自此從人間天堂，驟然變成人間地獄。據(jù)林偉先生回憶，“大火從中午一直燒到傍晚才滅。美麗的三都島到處是斷墻殘壁，山下已經(jīng)找不到一座完整的房子。”此后幾年，雖然勉強建設，島上了無生機。黃岑先生回憶：“只有十幾間簡陋破敝的木屋……一片觸目的叢草和瓦礫代替了昔日繁華的位置”“從1941到1945年，大部分人靠在后山開荒種番薯和在海埕上曬鹽過日子……島上連年饑荒、疫病流行。光我家?guī)啄陜?nèi)便死去一個弟弟、兩個幼妹”。

嘆惋之余，我們還從上述文字中，看到了軍民抗日的感人事跡。排雷犧牲的戰(zhàn)士、舍身陷陣的老兵、白刃相搏的將士、挺身相助的百姓……若不是被記下，我們將永遠不得而知。事實上，三都軍民愛國抗日熱情相當高漲。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三都澳成立了福建福寧三都澳提倡國貨委員會，號召使用國貨。1938年7月7日，三都聯(lián)保主任傅鶴鳴倡議各界人士在松岐村后山設立了抗戰(zhàn)陣亡將士紀念碑，以紀念抗日英烈，激發(fā)民眾斗志?？箲?zhàn)期間，物資緊缺，三都中學教師手抄音樂課本，自行印刷，在扉頁印上了校歌：“寇焰熾張，金甌缺裂。吁嗟華胄，千鈞一發(fā)！……信閩海之濱，吾儕發(fā)祥地，相期揚我國光，積恥盡雪！”1944年12月22日，《東南日報》刊登《閩東青年奮起——記省立三都中學從軍熱潮》，報道三都中學學生踴躍參軍，“有的學生因為從軍被家長喚回去坐了舊家庭的牢獄，堅決的青年只有絕食廢寢，死不聽從，引起家庭嚴重的革命，相反的是那些比較開明的父兄鼓勵子弟從軍的電信如雪片飛來，同學受無限感動相率報名，中間兄弟聯(lián)名者頗不乏人。當體格檢查的時候，年幼學生因體重不足每有以蛋石暗存于衣袋者，雖經(jīng)發(fā)現(xiàn)，而請求再三，似有不得從軍即為羞愧之概。”

這些事跡不能不令人感動。正是無數(shù)中華兒女“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才贏得了抗日戰(zhàn)爭的勝利。1945年8月15日，三都澳——這個在幾十年內(nèi)已飽經(jīng)滄桑、備受苦難的港灣，終于盼得新生。

時值抗日戰(zhàn)爭勝利78周年紀念日，三都澳波恬浪靜，三都島上，抗戰(zhàn)陣亡將士紀念碑巍然矗立，莊嚴肅穆，那是無數(shù)抗戰(zhàn)英魂的憑依之所。

今朝今夕，唯有銘記歷史，才能把握現(xiàn)在。唯有珍愛和平，才能創(chuàng)造未來。

來源：閩東日報 李偉

編輯：秋鳳

審核：林翠慧 周邦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