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上的魚
□ 白榮敏
人類在茹毛飲血的生食階段即已開始食魚。根據(jù)民族學提供的資料,人類早期的捕魚方法是手捉和捧打,或用梭鏢射捕。他們居住在溪河兩岸或是近海的小山岡上,下水捕魚是他們天生的本領。隨著架舟能力的提高,除在沿海淺水捕魚,還慢慢發(fā)展到深海中捕撈。到了唐宋時期,東南沿海即有漁民出外海捕魚。明清時期,已開發(fā)形成了漁場和漁港。每年立夏節(jié),黃瓜魚成群應候而來,海面漁船往來如織,遠近魚商云集,連宵達旦,燈火輝煌。
凌晨三四點鐘起錨,駛向洋面,由漁民老大視察海埕地形、水紋潮汐時間,窺聽魚群方向。老大窺聽魚群方向通過船上的舵枒,舵枒又叫尾拖,只許用椿木做成,因其結(jié)構(gòu)松弛容易傳遞聲波。老大耳靠尾拖頂端諦聽,魚群游泳活動和叫聲傳到尾拖,被老大“接收”。獲得魚群確切“信息”后再施以一種名為“敲罟”的捕魚之法,即以黃戟木敲打出有節(jié)奏的聲音,魚群便應聲而來,然后大小兩艘漁船左右夾攻,布以漁網(wǎng)。突降的災難使它們試圖拼盡力氣破網(wǎng)逃離,集體的力量托起漁網(wǎng)沖破水面,膽大的漁民此時跳上浮網(wǎng),踩踏魚兒的身體而不沉沒。有人吹響螺角,慶祝他們的豐收。
我想象那是一群歡快的魚兒,每年四五月間,從東海老家長途跋涉而來,靠近海岸,欲得有咸、淡水交匯處催產(chǎn)繁殖。它們帶著體內(nèi)繁育期的躁動和對新生命的期待,如非洲草原上遷徙的角馬群,又如西太平洋上空的臺風,成群結(jié)隊,呼嘯而來,而難以控制的水中動靜,導致它們的滅頂之災。
黃瓜魚就是大黃魚,又叫黃花魚,“以其當楝花黃而出云”,宋梁克家《三山志》叫做“石首魚”,因為其“頭中有石如碁子”?!抖蔟S閑覽》說:“南海有石首,蓋魚之極美者,頭上有石如棋子。”閩東沿海漁民又稱其為“咔嗑”或“敲罟”,名稱的來由正是因為魚頭上的石子,由于頭上長了石子,在水里聽到黃戟木敲打的咔嗑聲,頭就會發(fā)暈,成群結(jié)隊的大黃魚就會往漁民圍好的大圍罾里游。有人說這就像武俠世界的六指琴魔用琴聲殺人于無形,人類洞察并利用了大黃魚的這個弱點,對它們進行毀滅性的掠奪。資料顯示,半個世紀前,這種原來只在潮汕漁民之間秘密流傳的捕魚利器突然像天劍一樣出鞘,劃過了大半個南中國海,在中國的近海漁業(yè)身上留下了一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1959年,鑒于敲罟作業(yè)對魚類資源破壞嚴重,且屢次引發(fā)漁場糾紛,遂被國務院明令禁止,但遲至上世紀60年代甚或70年代才完全絕跡。
毀滅性的濫捕直接造成魚類資源的枯竭,前幾年看到一張照片,攝于上世紀60年代,一條大圍罾漁船正在捕獲大黃瓜魚,漁網(wǎng)過處,無數(shù)金光閃閃的黃瓜魚被聚集在船的周圍,拖在漁船的旁側(cè),這張名為“一網(wǎng)金鱗”的圖片以它攝人心魄的美艷和壯觀,獲得過攝影大獎,被當?shù)卣媰远啻慰d。
美艷和壯觀屬于魚兒,與人類無關;記錄人類的,無非是貪婪和無度。人的口腹之欲常常超乎想象,最經(jīng)典的表現(xiàn)就是“拼死吃河豚”。河豚有劇毒,晚春初夏懷卵的河豚毒性最大。這種毒素能使人神經(jīng)麻痹、嘔吐、四肢發(fā)冷,進而心跳和呼吸停止。我在海邊親見一位老饕食河豚后中毒,待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院告知無力搶救而要轉(zhuǎn)治45公里外的縣醫(yī)院時,有經(jīng)驗的漁民便自動放棄,因為憑他們的經(jīng)驗,車子的速度跑不過毒素在體內(nèi)的發(fā)作速度。那些年在海邊生活,時時聽聞居民吃河豚斃命,但從未見河豚在漁民的餐桌上消失,可見這種毒物的美味是多么誘人。明代學者謝肇淛《五雜組》記載一則吃河豚的故事,聽起來可笑:有一個人到吳地做客,吳人招食河豚,臨赴宴時妻子表示擔心,說萬一中毒,怎么辦?他說:“主人厚意,不好推卻;何況是河豚這樣的美味!假如不幸中毒,到時就用大便湯灌我,吐掉就沒事了。”可是那天晚上剛好刮風,席間無河豚,而主人仍舊盛情,客人大醉而歸,不省人事,妻子大驚,以為丈夫中了河豚毒,“急絞糞汁灌之,良久酒醒,見家人皇皇,問所以,具對,始知誤矣。”謝肇淛揶揄道:“古人有一事無成而虛咽一甌溺者,不類是耶?”
與許多魚類一樣,野生河豚日漸枯竭,如今,養(yǎng)殖的河豚被大量引進酒店的餐桌,成為一道名貴的海鮮,其價格不菲。河豚的毒素主要集中在卵巢、肝臟和膽囊等處,因此,只要處理得當,去掉含有毒素的部位便可以食用,因此酒店必須重金聘請熟悉河豚的專業(yè)宰殺人員,否則,難免有一天毒倒客人。允不允許人工養(yǎng)殖河豚,對政府來說是一個難題:禁,其實禁不?。徊唤?,安全無保障。人魚相斗中,我惟一見到人類至今還在發(fā)愁的,就是面對有毒的河豚。
說到人魚相斗,想到“斗魚”。這種魚我小時候在海邊生活,也許沒見過,也許見過,但不知道它名叫斗魚。它叫斗魚,是因為它好斗,這個缺點,被人類識破,并利用以取樂?!督?jīng)》云:“大如指,長二三寸,身有花紋,綠紅相間,尾鮮紅有黃點。善斗,三伏時,取為角勝之戲。昔費無學有《斗魚賦》。仲夏日長,畜之盆沼,亭午風清,開關會戰(zhàn),頗覺快心。”《五雜組》也說到斗魚:“吾閩莆中喜斗魚,其色斕斒喜斗,纏繞終日,尾盡嚙斷,不解。此魚吾郡亦有之,俗名‘錢片魚’,蓄之盆中,諸魚無不為所嚙者,故人皆惡之,而莆人乃珍重如許,良可怪也。”在生靈面前,人類之惡暴露無遺,除了斗魚,還有斗鴨,斗雞,斗鵪鶉?!对姟吩唬?ldquo;鶉之奔奔。”估計鵪鶉的強健善斗,古人早已洞悉。只要能取樂,什么都能斗,斗到最后,人類已經(jīng)沒有朋友。
我無意把記述引向灰暗無光,關于魚兒的記憶本不該這樣的沉重,魚蝦世界還有我們意想不到的神奇和精彩,我這里想特別介紹一種蚶,名叫飛蚶。生長在閩東一帶的海灘上,到了夏季會長出一雙“翅膀”,像羽毛球拍,又像古代狀元帽的“帽耳”,具有飛躍的本領。其實是泥蚶到了產(chǎn)卵期,外殼上長出卵袋,當受到外界干擾刺激時,卵袋急速振動。每粒成熟飛蚶重達30多克,這薄如蟬翼的“翅膀”,卻能把幾百倍重于翅膀的蚶身帶動進而飛躍起來。夏季中下潮水線一帶,海水沖灘,成群泥蚶成拋物線狀跳躍起來,如冰雹般紛墜,令人嘆為觀止。
但我知道,它們精彩的舞蹈,有一天也會在人類的舌尖上進行。
責任編輯:陳淑琴